源生坊 | 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:二十年后的回望

2017-05-10 龙成鹏、信卫波 定海桥 定海桥


本文根据2017年2月15日定海谈064昆明源生坊的龙成鹏(左)和信卫波(右)在定海桥互助社的讲述整理而成,感谢龙成鹏的修订。定海谈过往活动文稿在本微信和互助社网站上(dinghaiqiao.org)持续发布,敬请关注。

录音整理:薛蒙

图文编辑:陈韵

龙成鹏:

开场白

这个是云南石屏的彝族,文化很传统的一支,俗称“花腰”。这个音乐翻译成汉语,叫《金雀银雀飞起来》,好像电影《花腰新娘》用了这个音乐。

(音乐:《阿里么舍莫》)

这一首也是花腰彝的音乐,是我2012年录的,这个主唱的老人怕是不能再唱了。她是这个村里唱得比较好的,我们第一届艺术节邀请过他们,但那个老人没有邀请到,说是没在唱了。这个寨子很漂亮,保留了土掌房。土掌房在云南过去比较多,墙是土做的,老的屋顶也是土做的,屋顶连在一起,可以晒谷子。《阿里么舍莫》有老调,新调。现在听的这个是老调,新调唱法没有这个委婉曲折。

(音乐:红河垤施七种乐器合奏的《拢总舞乐》)

这是彝族乐器合奏。有七种乐器,还有唱歌,舞蹈。这个村子是我们做音乐保护的一个村子。乐器有笛子、四弦、三弦、二胡、草杆、巴乌、树叶。二胡可以跟外面买,其他都是自己做。巴乌这种乐器,跟箫有点像,竖吹,有一个哨子。吹巴乌,不能断气,最难吹。我们做传承,这个乐器,是最难的。

这个调子比较出名。五六十年代,这个村子的音乐艺人,就去过北京展演,据说还受到周恩来的接见。云南有学者,1965年之前,来这里做过调查,为这个音乐记谱,整理的资料还出过油印的小册子。但没有正式出版。

云南民间音乐艺人的几个案例

一、田丰与传习馆

右为田丰先生,左为王里亮老师,田丰先生四次到云南红河垤施采风和招收传习馆教师学员

源生坊机构的起源,有一个源头可以追溯。

1993年有一个叫田丰的作曲家,在昆明创办了一个传承民族文化的学校,叫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。田丰先生之所以创办这个学校,跟他之前在云南的采风活动有关。1985年,为了创作一个叫《云南风情》的作品,田丰先生到云南采风。关于他的详细的经历,可以参看上海音乐出版社前几年出版的《田丰传》。在云南,田丰从1985年到1993年,创作了好几部作品,对云南民族民间音乐的了解逐步深入。

在云南乡村行走,田丰先生发现一个现状,会唱歌的老人,隔几年不见,就去世了,或者老了唱不动了。他很担心这种状况,于是1993年,在得到10万块的资助后,就办了这所传承学校。

田丰先生创建这个学校时,保护的概念可能不像现在做非遗保护的组织,那么清晰,实践上当然也一直在摸索。不过,在文化艺术的观念上,他的看法,十分明确。他认为现代艺术的问题,是变得太多,为了变而变,甚至因此走向虚无,变得莫名其妙。

可能正是对现代艺术这种宏观的思考,让他坚信云南的民族民间音乐文化,其价值就在于守住历史的遗产,所以,他在这所学校,提出了“求真禁变”的核心主张。

这个学校,召集了云南很多民族的师生,开始有来自云南各地不同支系的彝族、哈尼族,后来扩展到纳西族、藏族、佤族等等民族。这个学校,一度很热闹,甚至还买下了一块3000多亩的地。

但到了2000年,这个学校就结束了。因为一场输不起的官司,被迫解散。第二年,田丰先生也病逝。跟他打官司的,也就是一度的合作方,后来跟杨丽萍合作,做了著名的《云南映象》。《云南映象》这台晚会,其内容,最初也大部分来自传习馆的积累。

二、源生坊十二年

2003年之后,在外界看来,云南民族歌舞,突然就复兴了。但实际的情况,则更为复杂。这中间,很多人失语了。

有一些传习馆的师生,在传习馆倒闭之后,进了杨丽萍的舞蹈学校。《云南映象》开演之前,年纪大的那些人,也就是传习馆的老师一辈,陆续因为经费困难等缘由,被迫回到老家。《云南映象》成功之后,他们多少受了刺激,加之在传习馆熏陶了几年,对本民族的音乐歌舞,有了十分难得的文化自觉,于是,他们主动找到了当年给传习馆拍纪录片的刘晓津导演,请她来带头组织这些回乡的民间艺人,继续从事传习馆时代开启的事业。

由此,就有了源生坊的成立。

源生坊正式成立是2005年,一直在做民间音乐的传承,但做法跟传习馆也不同。我们主要立足于乡村,让生活在乡村的传承人,利用农闲时间,把技艺传给下一代。源生坊成立了十多年,我们做了一些项目,摸索了一些经验,对云南民族民间音乐传承的状况,也多少有些面上的了解。为进一步推进传承,在2015年,也就是源生坊成立十周年之际,在香港梦周文教基金会的支持下,我们又搞了源生乡村音乐歌舞艺术节。到目前为止,艺术节已经办了两年,我们对云南的了解,也在逐步深入。


三、传习馆的集体肖像

如果高铁代表一个国家新的意义上的“统一”,那么我们昆明才刚刚被纳入进来。我的意思是,从上海看云南,跟我们站在昆明看云南,显然不同。而我接下里,就尽可能从上海这样的距离,来描述云南民族民间艺人这个群体。

罗凤学


罗凤学,1993年进入传习馆时,大概20岁。现在在云南民族村工作,是传习馆师生中,极少数继续从事民族歌舞的人之一。罗凤学是大理巍山彝族,在传习馆,他除了学习本族群的音乐,还跟楚雄一个彝族巫师(不同于毕摩)学习“巫鼓”。他学得很成功,这个老巫师,把他的羊皮鼓传给了罗凤学。在老巫师的家乡,据说,这个羊皮鼓传承已经中断,他的后人中,有个别会跳一点,但远不如罗凤学跳得好。

不过,在旅游景区工作,罗凤学说,他不会给游客表演“巫鼓”,游客不喜欢。游客喜欢的是左脚舞这些轻松愉快的音乐。罗凤学对自己这些年的经历,有清醒地认识,一方面,从传习馆打下的基础是立身之本,让他得到尊重,让他的孩子可以上昆明的贵族学校(云南民族村附近是昆明的别墅区),另一方面,他在传习馆学到的东西,又无法满足城市里一个民族歌舞从业者的全部需要,他经历过痛苦的转型,才成为今天一个适应不同场合的歌舞表演者。

从罗凤学身上,我们看到,传习馆培养出的最好的学生(音乐人吴欢庆说,罗凤学是田丰的研究生),跟现代城市和现代文化的关系和距离。

字汝民

字汝民,彝族,1960年代出生,当过兵,在军队里拉小提琴,退伍后回到巍山县民族文工队,开始从事民族歌舞的工作。

字汝民在传习馆做过老师,1994年进入传习馆,两年后又退出,是传习馆老师中,距离乡村的民间艺人最远,也是最年轻,最特别的一位艺人。

传习馆的老师,通常都是地道的民间艺人。这个也是90年代初,乡村民间艺人的主体——最好的技艺,掌握在那些一生都不怎么走出乡村的人手中。而这些人,他们的技艺,是也上一代人的自然传承,不经过学校教,也没有政府来组织。

字汝民不属于这类。他学过很多民间音乐歌舞技艺,但其中来自他们村子的极少。以彝族大刀舞为例,这个舞蹈,是两把大刀对舞,在今天的巍山县小三家村还有传承。字汝民的家,距离小三家不远,都是一个镇,但他们村,他的父亲一辈都不会跳这个舞,所以,谈不上有传承。

字汝民学会大刀舞,是1987年,到巍山县民族文工队工作后,因为日本举办的亚洲艺术节挑选了这个节目,所以单位就组织文工队演员去小三家村学习。派了几个人去学,字汝民是唯一一个坚持下来的。后面去日本演出,要两个耍大刀的,其中一个,就从村子里面补。

字汝民,在进入传习馆做教师之前,在上海几个酒店搞歌舞伴餐演出。手下有一批从云南各地招募的年轻人,为食客表演云南歌舞。字汝民从1988年左右,就进入这行,见证了这个产业兴起和衰落,也等于经历了云南民族民间音乐,走出去的不同道路和方式。

2013年,在昆明从事歌舞演出20多年的字汝民,回到巍山县民族文工队,回到他出发的地方。这次回去,他跟我们说,他想做更地道的民族音乐的收集和整理。目前,成果显著,正在找机构出版他们的书。

王里亮

王里亮,今年70多岁,40多岁时,进入传习馆。他是红河县彝族。这个村子,是《拢总舞》最有代表性的村子,而他本人,七种乐器,几乎都会,是省级传承人,也是这种音乐最有代表性的传承人。

王里亮,是比较传统的民间艺人。这个地方,最近十多年,变化很剧烈,变化的原因是出去个旧开矿的很多。但过去,这里应该相对封闭,而且音乐歌舞之风很盛,至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,唱歌跳舞的氛围还很浓烈,只是现在极少了。

据云南民族音乐学者介绍,《拢总舞》,7种乐器合奏,这代表了云南民间音乐发展的最高水准——至于为什么这里会发展得这么高端,至今没有人知道确切原因。

垤施这个地方很美,他们的歌里面有句这样唱:不是白雾哟,山谷填不满,不是春天哟,百鸟不歌唱。

最近一些年,源生坊一直在这个村子做传承。而王里亮的家,也成为一些香港、法国的音乐研究者经常落脚的地方。王里亮和他们族群的音乐,名声远播,王里亮也曾连续三年去美国音乐交流了几个月。不过,王里亮的生活并没有因此改变,甚至连观念也未曾改变。他农闲就做木匠活,而且每顿必须喝酒。

后宝云

后宝云,是石屏彝族,俗称三道红,海菜腔国家级传承人。也是老一辈的民间艺人,在进入传习馆之前,也主要在当地活跃。

海菜腔,最近十多年,名气比较大。在当地,其实不止有海菜腔,还有“五山腔”、“山悠腔”、“四腔”。这三腔与海菜腔,合称“滇南四大腔”。这四大腔原本分属于不同的县份,但石屏的龙朋镇,是几县交界,所以,这四大腔都有流传,而后宝云这四大腔都会唱。进入传习馆后,他和另外两位老师,就负责滇南四大腔的教学。

滇南四大腔是汉语唱,唱一次,最少30分钟。传习馆有很多来自三道红的学员,但他们直到毕业,几乎都没有人能完整演绎这四大腔。四大腔的传承,比较有成效的,应该是源生坊最近几年开展的工作。目前,四大腔有关的短训班——我们叫“提高班”,已经办了5年,三个村子的学员加起来有五六十人,他们都基本会唱。

后宝云,回到乡村后,晚年的生活,比较幸福。政府有时候要请去出席一下活动,当地谁家小孩办满月酒,也会请去唱唱跳跳。音乐歌舞,最近一些年,在当地氛围比较好,后宝云这种歌手,过去受人尊重的感觉,又找回来了。

尼端

尼端,西盟县佤族,省级传承人。传习馆后期,跟着一批佤族师生来传习馆,后在传习馆倒闭前夕离开。现在在县城旅游部门工作。

西盟靠近缅甸,距离中心城市很远,坐车要八九个小时。很多人以为,民间音乐距离城市越远,保留得越好。其实,未必。

西盟的传统文化,传承得并不好。尼端是民国时代出生,在他们村,他同辈人中,他也是凤毛麟角。他一个小他几岁的弟弟,今年都50多岁,乐器基本不会。而他的儿子,30多岁的青年,几乎不会唱,不会乐器。在这里做传承,十分困难。

尼端是全能的民间艺人,能唱古歌,而且唱得很好,能吹乐器,能拉独弦琴,还能跳舞,跳得很有艺术家范,另外,他还兼职充当魔巴,主持祭祀仪式,或者驱驱鬼。佤族人,音乐歌舞,可能很有天赋。但尼端这样的人,在整个西盟,估计都再找不出第二个。

我们在尼端的村子,开展过传承。但没有下文。做不下去。西盟的情况,绝对不是外面想象或者他们传播的那种“原始”,他们的心智相当开放,对现代性的追求,也是很热烈。今天的西盟的佤族,很现代,至少对他们传统文化的态度如此。

佤族的传统音乐,很原始,但换个角度看,也是很先锋。他们有一根弦的琴——独弦琴,也叫独弦胡,有两孔的箫。他们的音乐过去很多禁忌。有些乐器,不能带回家,要藏在村外。在村子里,平时都不能吹,除非举行葬礼。

佤族人嗓音很好,但唱传统歌的很少了。以前有一首当地的民歌,叫《白鹇鸟》,被一个来西盟的工程兵听到后,就改变成《阿瓦人民唱新歌》,旋律加快了,歌词重新填了,但整个音乐,基本上没有变。西盟,是为现代作曲人提供创作灵感的地方,但这种现代音乐,现在在大小场合的流行程度,已经替代了民族传统音乐的位置。西盟的佤族,音乐也在快速的变革,就像这里炎热的气候下,大自然在快速的新陈代谢一样。

阿家文

阿家文,石屏三道红,跟后宝云、施万恒都来自一个族群,都是传习馆的重要成员。那时候,这所学校的管理工作,都由这些老人具体负责,他们坚持到最后,是传习馆最核心的成员。

去年12月,阿家文去世。去世之前,源生坊做了一个四弦“提高班”。这本班,2012年办,当年就结业。今天看,我们做得太及时了。这本班办完,他就病了,弹不了琴了。

他教的学生,其实就是他的子侄。年纪也都是中年。但这是不得已的。因为即使这一辈,也不能把当地最有代表性的两个调子学会。我们加了一把柴,把夹生饭蒸熟了。现在他的学生,可以替代他完成独奏。

前面说,“滇南四大腔”,四弦的一个功能,就是给它们伴奏。有两段过门音乐,尤其重要。之前能弹的就是阿老师,现在他教的学生也能弹了。我们“提高班”里面,教的就是这两段过门,一个叫《上四拍》,一个叫《下四拍》。 

吴丙仁

像阿家文这样的老人,源生坊最近几年,还经历了两个。吴丙仁,是红河县彝族,跟王里亮是一个村。当年田丰先生,为凑齐七种乐器,吴丙仁也是被邀请的老师之一。后来,吴丙仁提前离开,回到村子里,受到传习馆的影响,对民间传统文化也有收集的意识。有一次,跟一个木匠聊天,就听他唱了一些老调,其中一个叫《种天种地》,讲一年四季怎么来的。这类古歌,在红河彝族和哈尼族中,都有,很有文化价值。

源生坊在下面办班,吴老师2012年就教了几个学生,教《种天种地》《待客调》等古歌。教会了,我去验收时,他也参加考核。但我再下去,给他们发传承经费时,他就住院了,几个月后就去世了。

葬礼我代表源生坊参加了。送葬回来的路,有一段,我几个月前,还和他走过。我们爬到山脚,停下来,继续聊天。我们那时在做他的口述文章。他讲他以前,喜欢过两个姑娘。两个都嫁给别人。有各种不得已。后来他有一次去街上,买菜,还遇到其中一个。那个人没有要他钱。

在吴丙仁家,有一回,我印象深刻。他做了一桌菜,我和王里亮都来了,吃饭的时候,两位老师,一个弹四弦,一个弹三弦。两位都有点不服对方,所以,他们既是琴瑟相和,又是要在我这个外人面前炫技。两把琴都是新做的,看上去还很简陋,但在他们手里,真的就活了。

和很多民间艺人一样,吴老师技术也很全面,会各种乐器,会唱古歌,还会做乐器。他和王里亮老师跳的《摸螺丝》,一个刚一个柔,搭配得太好了。吴老师去世了,再也看不到了。

张士林

传习馆的老人,后来又加入源生坊,近几年陆续去世的,还有一位是张士林。这是石屏彝族,俗称“花腰”。他出生在1928年,在民国时代,读旧学,若干年后,还能背诵长篇古文。

张士林学历比较高,是民国时代的“简师”毕业,据他说,他深受“三民主义”课本里某一句话启发,所以,14岁就把家产败光。败光之后,回到老家,开始学习花腰的音乐歌舞。

张士林一直有汉人知识分子的认同,不把自己当做普通的民间艺人。他有理想抱负,心气很高。上世纪80年代,政府有一阵子对民间文化比较重视,搞文艺调研。张士林受邀参加,也出席过一些文艺人士的座谈会。

张士林2012年3月去世,去世前20天,我跟他做了采访。他对他的这生比较大的遗憾,有两个,一个是花腰歌舞100多套,没有人传完,古歌(长诗)很多,也没有人能够继承;另一个遗憾是,他始终是一个跑龙套的民间艺人,而且连省级都不算,没有退休工资,跟田丰到传习馆,带着很大的期望,但期望又落空。

张士林身上,我们看到民间艺人的上升的愿望与实际的上升通道之间的距离。传习馆创办之初,很多年过40的农民,能够抛弃妻子来昆明,他们内心是有挣扎的。但最终,他们都背井离乡,说明对传习馆寄予的厚望。张士林把这种厚望表达出来。所以,他明确跟我说,传习馆是“失败”的。

我采访张士林时,他的村子正在搞一个乡村旅游的节日。村里面的老干部带着人在排练花腰歌舞,高音喇叭响彻山谷。张士林带我去看他那些尘封已久的书稿,那些早断了弦的琴。

他颤抖着手,开锁,打开那些像废纸一样的东西。虽然垂垂老矣,但他对别人做的东西,依然不屈不挠地批评。权势已经转移,新的花腰歌舞,已经不用再听他的意见了。

张士林,是带着挫败走到生命的最后。

传习馆创办时,全中国都没有“非遗”保护的概念。传习馆之后,传习馆的老师和部分学生,被国家的四级保护体系收纳,有的甚至成了国家级、省级传承人。这两者的关系,如何解释?

可以肯定的是,传习馆的经历,对他们的后来非遗传承人的评定,有帮助。因为传习馆的影响很大,云南的文化界,包括文化官员,几乎都知道。

但传习馆在挑选他们进入这所学校时,也并非完全来自民间。我的意思是,在传习馆之前,这些人在当地文化系统,多少有些名气,而田丰先生寻找教师时,也借用了已有的管道,得到了便利。

但话说回来,传习馆之后,也有很多老师被忽略了。张士林是传习馆比较有分量的教师,但离开之后,他的晚年不如本县施万恒、后宝云、阿家文这些国家级艺人有影响。他心里是不平衡的。

被忽略的还有下面这两位。

都是红河县彝族。一个是弹三弦,一个是拉二胡。

李文义

李文义,没有民间艺人称号,但他的小三弦技艺十分精湛。源生坊做交流演出,都会请他。但除了源生坊,他几乎不参加地方上组织的活动。

这个图是我们去北京舞蹈学院演出时,坐地铁拍摄。李老师,汉语说得不好,据说来传习馆时,不会汉语,现在能够简单交流,但说法还是很费劲。

语言的交流有困难,但音乐的交流,似乎就流畅很多。在舞台上,李文义很自如,能够演绎很好看的节目。

 李规元

1951年出生的哈尼族李规元,是传习馆教师队伍,被遗忘得最彻底的代表人物。他跟李文义是同村,这个地方我先后去过八九次,但我是很后面才知道有这号人物。1993年,他因二胡去传习馆,但经历不详,不过,能够被作曲家田丰看中,其手艺肯定不差。2012年,我去他家时,二胡还在,但显然很久没摆弄了。见到他重拾旧乐器,他的孙女也好奇地观望。现在的李规元,应该极少参与村寨以及更大范围的歌舞活动,传习馆的经历,在他的生活里,似乎没有留下多少影响,倒是一些发潮的照片,还保留了一丝痕迹。当然,在国家的四级保护体系中,这位听上去像唐朝人的李规元,也是被遗漏者。

那天,我带着王里亮和张寿德——也是一个二胡乐手,去李规元家。他们摆弄了下二胡,也合奏了一下。走的时候,他的孙女,哭了。

信卫波:

源生坊,2005年成立,开始挂靠在云南省社科院,后来独立注册。2007年,张颂仁先生来昆明,说支持几个艺人搞传承,我们就开始做基础班(普及班)。

但基础班的问题是,没有人能把老师的东西完全学会。于是,我们就发展出“提高班”。

“提高班”的做法,是跟老师商定传承的项目,包括传承的时间周期,然后选定学生。我们通常一个季度一期,开班后,我们一个月会下去看一次。

老师带学生的方式,不是每天都学。农闲时,或者晚上,他们会聚在一起。具体的教学安排,由老师负责,我们不管,我们只要最后的结果。

考核后,老师有补助,学生也有补贴。这种补贴,不是“花钱买歌”,因为跟他们的付出不成正比。更像是一个荣誉,一个奖励或者说一个杠杆。“学会这个歌,有钱”,这会让他们有机会,也有理由说服家里人支持这件事。在村子里,让他们平白无故去学一项被认为无用的东西,不是一件个人觉悟高不高的问题,有补贴,舆论上就有支持。即使这点钱不多,但和一分没有,是完全两回事。

“提高班”的做法,比较有成效,目前已经有14个传承点。石屏地区做得最好,因为这里生活条件比较好,传承的意思比较强。

除了“提高班”,我们也在条件不是很成熟,新开展的地方,发“乡村茶水费”。这个也是香港梦周文教基金会资助我们做的项目。

“提高班”目前存在的问题是,年龄比较大,平均年龄40岁。这是不得已的,因为一下子找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不现实,但这些七八十岁的老人,又必须立即传承。所以,40岁左右这些,有基础,生活稳定,思想观念也没有太多变动,是很适合的人选。通过他们,上一辈的技艺,至少还可以传20年。

目前,政府的“非遗”保护,也在做事情。他们也花了不少钱,不少精力。跟我们民间组织不同,政府要考虑整个面的问题。我们做得比较细,比较具体,可能效果也比较明确,很容易检验。但都面临缺少学生的问题。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共同难题。我们源生坊下一步也要继续探究这个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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源生坊:传扬乡土文化给未来多一个选择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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